阿松师傅

一九五四年,爷爷在后山种下一棵松。

现代伤仲永

讲一个身边人的故事,故事主角是画画学艺路上的某一个曾经闪闪发亮的人,其人其事问起在北京在这条路上的人,十有八九都是知道的,知道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唏嘘不已的。至于主角的名字,就叫他阿永吧。

阿永第一次学画画,是在小学,属于练的童子功。平常有一搭没一搭的画,纯属兴趣,一来二去,不料想画的还不错。其父母一看小孩确有天分,于是便让阿永一路学了下来。到了初中,才进了正规的画室,一板一眼一笔一划老老实实练起了基本功。

初中的时候,小孩已经不好管了。一般这个年龄段的小孩,学校和家里都会以考上好高中为目的,或威逼或利诱或压制来保持小孩的步调。过分一点的甚至会用“你考不上好高中就别想读书了你去干**吧”这样的言论威胁自家孩子。数以亿计的孩子就为了中考压抑着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爬。好的高中有许多家,区重点、市重点、省重点各种重点,但对于一帮画画的中学生来说,好高中就一家:中央美术学院附中。

阿永也想上中央美院附中,是真心想上。谈起文化课、考试来没有人会心生向往,但谈起艺术、绘画来大家不免都要生出几分敬意留出几处圣地,附中就是圣地之一。并且,阿永画的很好。不过阿永的老师似乎并不这么认为。

有一种画室叫考前集训班,就是在独立院校考核专业课前的一年或半年的时间,开设的一种迅速提高考生专业能力的一种培训班。现在几乎每个美术学院的周遭都有一大片的考前班,但那是为了对应大学招生的。很少有考前班针对初中生培训的,但因为报考中央美院附中的人太多,实力普遍太强,名额又太少一届只收三十多个(那时还没扩招),于是终于催生了一批针对附中的考前班,由此可见美术考学已经到了怎样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。阿永就在这样一个考前班里。

考前班的老师是个男的,偏爱着画室里的一个小女孩。小女孩按现在的话来说,叫心机婊。平时对老师是甜言蜜语进退有度,请客送礼一样也没落下。小女孩画的也不错,所以老师自然颇为看重,平日里是赞赏有加,每当举例必拿小女孩当范本。可是阿永并不这么想,阿永觉得自己比她画的好多了。后来小女孩感恩戴德向老师许诺,说我将来出息了必定前来孝敬您老人家。阿永就更加看小女孩哪哪都不顺眼了,对老师也渐渐心有不岔。年纪小不经世故,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容易带出来。一来二去,跟老师的关系就越加微妙,老师心里自然也不舒服,内心独白大概是你个黄毛小子是在质疑老夫的道德和口味吗?

事实上,阿永确实画的比小女孩好,他的画经常被同学借走,说要拿回去学习学习。以至于借到后来自己手里都没几张画了。有一天他觉得不行我要把我的东西拿回来,你们不能老是不还我。他就挑了个拿他画拿最多的人,跟他扯了个犊子说:我妈妈要看我的画,你能不能还我两张。那同学说好啊好啊本来就是你的我过几天就还你几张。然后没还。阿永就怒了说明天你不还我我就揍你,那同学说别急别急这不是忘了吗明天指定给你。第二天大早阿永搬条小凳子坐门口,搬小凳子有三个原因,一是站着等累,二是他来了能给他堵在门口,三是万一动起手自己有个工具不至于吃亏。然后阿永果然没有吃亏,那个同学什么都没带,被阿永骂着操你大爷抡了一顿,脑袋开了两道血口子。最后,以那同学送进医院,阿永拿回两张画告终。

一天后老师出院了(拉完痔疮刚好),老师刚出院菊花还隐隐作痛就听闻此事,顿时勃然大怒新忧旧恨涌上来,内心和菊花都处于怒放的状态。他叫来了阿永说:“嗬!阿永你挺勇啊!老子刚他妈出院你他妈就给我送了一份大礼啊!”啪啪就给了他两巴掌。“你把那两张画给我拿来。这就是你那两张画吗?!”刺啦就撕成了两半“你这么喜欢吗就这么喜欢吗?!哈?”刺啦刺啦撕成了碎片“让你勇让你勇让你勇!!”边就把那两张画刺啦作响撕了个粉碎。接着往垃圾堆一丢,扬长而去了。

那天,阿永把碎片统统捡起来带回家,用胶水和胶布粘了一晚上......

在多日后的考试里,阿永考取了附中的专业第一名。许是为了奋发图强,许是为了争一口气,许是本身天分极高,不管如何,附中终于是考上了,而且是全国第一名。再后来,文化课通过,阿永录取到附中开始上课。第一课点名的时候,名字是按名次来点的,当第一个名字“阿永”出现时,阿永响亮的应了一声“到!”。用当事人的话说就是“什么叫他妈扬眉吐气?这他妈就叫扬眉吐气!”至于那个小女孩,终于没有考上附中,听说后来复读了,再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我是第二部分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上附中后,除了画的一如既往的好(许多画都成了附中馆藏作品),阿永还成为了一个愤青。

在这里我也给愤青还一个本来面貌,愤青是愤慨的愤,不是厕所的粪。愤世嫉俗愤的是世所不公,嫉的是庸俗低俗媚俗。愤懑一切的不叫愤青,打压通俗的也不叫愤青。独立、自由、善意并敢于争取的人才能被叫做愤青。

阿永之所以成了愤青,持才傲物还不是主要的。最开始的觉醒,是因为源于一个念头,这个念头是:老子一个学画画搞艺术的,为什么非得要学习数学和英语?

当时正值陈丹青从清华辞职闹得沸沸扬扬。陈丹青当时是从纽约回来的,任职清华博士生导师,这几乎意味着艺术教育界的最高权威。但任教三年,没有招到一个学生,招的学生几乎全部都卡死在英语或政治(毛论)上了。直到今天,英语和数学、毛论都是有钉死的标准无法撼动,你再优秀再牛逼只要是你的这些科目有一个差一分,你就上不来。不拘一格降人才,在这里变成了一句屁话。陈丹青多次高呼申请无果,终于愤而出走。他说他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不能决定,只有走是能决定的,那就走。前前后后的事、文章、访谈都被编进了一本书,叫做《退步集》。

阿永也看了这本书,阿永觉得自己满腔的疑虑和愤懑终于找到了出口。好比语言是一种工具,听不懂外国人说话不代表看不懂外国人的画,一种语言工具绝不该成为艺术道路上的绊脚石。结果中国就有,并且很大,翻都翻不过去,连教育界的最高权威也不能。阿永从全民强制性学习英语上顺藤摸瓜,终于触到了制度,再从制度顺藤摸瓜触到了体制。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往上顺都能顺到体制问题的神奇国度。然后他对这种不公正的体制破口大骂,对世道上的不公正也开始破口大骂。

边画着画边骂骂咧咧,终于要高考了。这种不公正的考试机制还没来到面前,另一件事先来到了。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的保送名额。

每到九月十月份,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会派一批人来附中,考察这一届毕业的学生,最后选定十个左右的人选给予保送的名额。说起来这项制度本身也是不公平的,它等于是给了附中学生一个优先豁免权,并且还夺去了统考考生的名额。后来改成提前专业课考试,专业课获保送,文化课再通过就录取的方式来招生,保送名额随着扩招也一扩再扩。

然后,这一班同学开始了争夺保送资格的战役。有路子的就找领导游说送礼,没路子的就对老师百般讨好软磨硬泡,家里穷的就开始大倒苦水秀苦难。为了争取到保送名额,大家不惜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模样。阿永的名额却来的非常简单,在某一天,老师找他来了一次简单的谈话,说你被保送了,央美和清华的名额都有你。好了,你去画画吧。

但阿永并不在乎这个名额,他暗地里大骂,保送就是一坨屎,几十个人一起抢这一坨屎,我不要这坨屎。他也不想上央美和清华,他想去的是另一些独立院校,比如北京电影学院、中央戏剧学院、中国传媒大学等等,事实上这也是在中国为数不多够独立自主的学校。它有初复试和面试,不像其它院校那么一刀切仅凭两张画断定一个人。也没有英语最低限制和数学最低限制卡着,院方对录取也有着极大的自由。院校内的课程也彼此开放,几乎不点名,极力倡导学术和思想自由。

阿永想去这种地方,于是他就去考了,于是他就考上了。他考了第二名,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做电影去了。

------------------我是第三部分------------------

阿永刚上北影的时候,依然不改愤青本色,有感于院系里诸多制度的不完善,甚至花一个月写了厚厚一沓院系制度之我见,给院方挑了一大堆毛病。院方自然表面上虚心接受,然后一转脸就一笑置之。阿永还对北影的种种现象进行过抨击,比如说收钱招生走后门啊,学校女生出去援交给人当情妇当小三啊,剧组招人进行潜规则啊。但因为人微言轻,统统都石沉大海。

比这更紧迫和压抑人的,是独立和生存的压力。彼时阿永已经成年,经济独立成了头等大事,带着他扎实的基本功和在附中时积累的知名度,阿永开始了他的考前班代课生涯。

一开始,阿永只是把它当成外快而已,只是为了补贴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。但北影是个美女帅哥扎堆的地方,即使不帅不美,也力图讲究一个范字。而且阿永这么傲气的人,自然不甘输于人后。何处要范?街头要饭。哦不对,是吃穿住用。除去住不用花钱住寝室以外,穿要高大上,吃要食不厌精,买要低调奢华有内涵。总之,贵就对了。不久后阿永有了个女朋友,住的房子(酒店)也要开始讲究起来了。

久而久之,外快终于成了固定收入,代课成了固定工作。被他深深厌恶过的考前班,终于自己也成为了它的一部分。

考前班来钱快,学生多。大学扩招,没艺术系的大学也纷纷建立艺术系圈钱。多得是考不上大学又实在想上大学的学生,而考艺术系文化课奇低(学费奇高),学画画考大学自然成了众多考生的第二选择。敢学艺术,又自然都是有钱人家。套用一句话,钱多、人傻、速来。在这条钱财遍地的路上,死了一批又一批怀揣艺术理想的青年,甚至连央美教师也开始心甘情愿地死在这条路上。但是无论青年还是老年,都声称自己这是为了艺术为了理想。商人讲艺术,商人开励志演讲,商人拍电影,也不知道中国他妈的怎么了。

这里有个典型人物,叫做朱传奇,想必有人有所耳闻。此人连考三年,终于凭第一考上中央美院,上了美院就开始开考前班,开考前班就不顾学业,最后被央美勒令休学。画画则是越画越糟糕,越画越匠气,完全失掉了一个画家应有的艺术修养和灵气。但他无所谓,对圈子里的人说我就是要赚钱就是要买房买车,老子将来要开个大酒店。但对圈子外对无知学生还是艺术啦梦想啊那套鬼话。阿永曾经批判过此人,说此人就是太着急了,这些名啊利啊在你熬出头成功之后自然会找上门的,不必急在这一时。

说完这句话,阿永跟剧组实习去了。回来之后就开了个考前班。

对此阿永是这么解释的,我开这个考前班是为了筹学导演的学费,(我一直都是天子骄子,从来都是第一名,想不到到了剧组只是一个小角色,要听人指令看人脸色。钱也没几个,还没代几天课挣的多。我不要从小做起,一路苦熬。我要当大的,导演才是一个剧组的核心,所以)我要当导演。

与此同时,阿永爱上了约炮、出入高档会所、高档餐厅、夜店、还有集邮等等等等。解释一下什么叫集邮,男人或女人每上一个异性,出于虚荣心作祟会把上过的异性照片留下,以作纪念。这些照片一般会汇集到一个文件夹里,待到他日以炫耀或自己欣赏。这种集照片的方式叫做集邮。

到这里,阿永已经回不去了。这种生活,不是一个仅靠身怀艺术理想在底层拼搏的人能负载的起的。而且阿永并非富二代。要继续,就要钱,要钱就要继续。导演?电影?那只是梦而已,酒肉和姑娘才是最让人清醒的。何况阿永是最需要酒肉和姑娘的年轻人。

再然后阿永拿开考前班的钱买了车,泡上了更好的姑娘。再后来在北京买了房,开始对外讲去我家玩好吗?再后来和几个合伙人开了家更大的画室,彻底忘记了电影。再后来投资人觉得他们不靠谱撤了资,再后来没人爱出钱大家忙自保经营不下去,再后来跑路了,再再后来,几十个学生被撂在那,都是交了全期学费好几万的。再再再后来,几十个学生以八九千一个的价格被接收到另一个画室,最后,画室收了钱没过几天又把他们赶了出来。几十个学生四处骂着娘流散,阿永也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。

至此,阿永的导演梦没了、电影梦没了、艺术梦没了、名誉也没了。失败了还能东山再起,一无所有还能努力拼搏。但当一个人成为自私、功利、极度享乐、毫无道德不讲责任的人的时候,没有大门会为他敞开的。

过了许久,某年的某一天,我跟某人谈起阿永,对面的某人说:啊,他啊,现在又带了几个学生,不知道在哪一片,找了个地方,有一搭没一搭的上课。每天迟到早退,骗着几个外地以前听说过他的学生。知道他画成什么样了吗,画的跟朱传奇一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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